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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记得建炎五年中秋大祭时,犹是舍人的王世雄和小吴国舅见到的那位帷帽小娘子吗?如今已经是建炎十年了。
————THE TEXT————
“有美一人,婉如清扬。妍姿巧笑,和媚心肠。”
何易晞并不是她的原名,她也不姓何。建炎三年以前,她原叫宋婉如。
宋婉如是汴京人氏。
承平年景,丰亨豫大,也许当年娘最大的烦忧便是爹爹的俸禄实在微薄,居京大不易。宋婉如不止一次见到娘将和友人高谈阔论的爹爹请去厨下,指着空空如也的米缸问道:“肉蔬也缺,酒酿也乏,官人倒是欲何以待客?”
爹爹便会满脸恳切又愧怍地说:“还得劳娘子为我且赊些则个。”
娘家属杭州,即便用河南雅音嗔人,也带着温软的味道:“官人便忍见我又去丢人?”
“娘子带帷帽去,”爹爹诚恳作揖保证,“下月决不请如此多客至家中,叫娘子为难。”
最后娘只好含笑推他:“好啦好啦,官人自去,酒肉我自备得,又不是叫你不请人——只是昨晚的酒留在今日使可好?官人独酌可有趣?有客无客,总能生出耗钱的款项来。”
这话不假,爹爹的保证转头便忘。宋婉如常常在想,娘不苛责爹爹,是不是也因为爹爹不止给自己花钱的缘故。俸禄甫一到手,爹爹便会去给娘买上最新式样的绸匹,兄长爱吃的羊头,宋婉如喜欢的香糖果子,自然还需打几两薄酒买几本书。只是最后吃食下了肚,绸匹也不见踪影,唯有爹爹买的书能一直好好的收在箱笼里。
宋婉如盼望做新衣,可娘穿戴的也总是家常的几件,她便不大好意思央求,却也常疑惑这些绸匹究竟去了何处。后来娘教她读书时,听见她念“泥他沽酒拔金钗”时,微微叹了口气说,太难看了。
她将这句话讲给兄长听时,兄长问她知不知道是什么意思,她点了点头。长她许多的兄长便惊奇地说:“我家大娘居然如此聪慧,莫非是取名借了些许文气的缘故?——囡囡能猜出来‘婉如’二字是取自哪里吗?”
“有美一人,婉如清扬。邂逅相遇,与子偕臧。”
“前些日爹爹曾与你讲三曹诗文,又如何不是魏文帝所著《善哉行》呢?”
宋婉认真答道:“爹爹讲,‘离鸟悲声,情何以堪’。”
兄长抚掌大笑,晚饭时与爹娘提起,爹爹对娘笑道:“即便是‘贫贱夫妻’,也不会‘百事哀’——大娘类你,有咏絮才啊。”
贫贱夫妻百事哀吗?宋婉如从未这么想过。她只觉得,娘虽然难免埋怨,却也从未真正讨厌爹的大手大脚。娘会拿着流丽华贵的绸匹笑着讲“太费钱了”,也会在用野蔬下碟时对难免惭愧的爹爹调侃“官人亦食野菜,定有夷齐之贤”。爹爹曾在觥筹交错时避开众人,看着灶前与仆妇绞尽脑汁地将简陋菜蔬做得别致新巧的发妻,难得默然反省他的轻财好施,娘却远远示意厅堂笑道:“我欲效山公妻,不知官人许不许呢?”
爹爹发愁叹气:“娘子足堪公夫人,我难为山巨源啊。”
爹爹确实没能做成山巨源。宣和三年,杭州的外祖阖家被方腊屠戮殆尽,败退时一把火烧了家宅。信至汴京时,哀痛欲绝的娘病倒在床,从此病疾缠身。
爹爹再也没喝过酒,也不大请客了。
延医,问诊,煮药。娘没法像以前一般将寥寥的钱财翻着花样使,更没法纺织刺绣来贴补家用。渐渐的,兄长的羊头再吃不到了,宋婉也没有尝过香糖果子了。爹爹不是紫绶金章的宰衡重臣,俸禄并不那么优厚。很快爹爹书也不买了,只坚持要买来布匹裁与娘做新衣,且再不许娘拿去典了。
这是爹爹第一次将典当一事说出来,可娘却慢慢描着花样,对爹爹说道:“拿去给大郎和囡囡买笔墨罢,大郎已经用了好长时间的炭了。我闻官家善笔墨、好丹青,这般写出来的字不好看……再买点羊肉吧,许久家中不见油水了。”
“爹爹,”一直没有出声的兄长终于忍不住开口,“据说宫中一年须用掉一万只羊,太尉府上做羊羹只取脸上一点,是真的吗?”
爹爹勉强笑了笑说道:“你爹我不过稗官卑职的下品小官,如何能知大内与相府中的事儿?”
兄长却愤然问道:“可羊肉如此之贵不是假的啊!翁翁为着生辰纲被上官与百姓逼得抑郁而死,舅家因方腊阖门俱丧。官家却只知好书画,朝中衮衮诸公只知借着‘丰亨豫大’的名头作弄民膏。及第又如何呢?为虎作伥以行苛政吗?!”
九岁的宋婉如已经能晓得好多事理了。爹爹讲体恤下民,也讲忠君爱国,但她觉得兄长说得也对。体恤下民与忠君爱国能兼容吗?宋婉如得不出答案,但她一直记得娘温柔又端肃的神色:
“你能这么说,不正是教你读圣贤书的意义吗?未来之事须你这般年轻人去做,你们年轻人能如此想,以后世道自当越来越好的罢。”
——但是娘没有如愿看到越来越好的世道,没有人看到。
人人都道是丰亨豫大的年景,钱轻物重的境况却愈来愈盛。娘的身体一年差过一年,怀了孕后更是形销骨立,只惟肚子大的惊人。宋婉如曾无数次看见过爹爹愁容满面地对着郎中作揖打恭,可任谁都没想到,先去了的是爹爹。
“三百贯,曰通判;五百索,直秘阁。”东京的孩童都会唱这首歌谣,东京的官吏也都道差不离,但清贫的爹爹只够给老妻买药,抱着小小的宋婉如笑嘻嘻地教她“欲填沟壑唯疏放,自笑狂夫老更狂”。世道越来越差,不许清贫的芝麻官自走自的独木桥。上官要升调、要媚上,还要自家的声名好,爹爹读了一辈子忠君爱国的圣贤书,他没法效杀了妻家的贼子一反了之,也没法效逼迫先考的恶官搜刮民脂民膏,爹爹能效法的,只有悒悒自绝的翁翁。
“离鸟夕宿,在彼中洲。延颈鼓翼,悲鸣相求。眷然顾之,使我心愁。嗟尔昔人,何以忘忧。”
东京城一半在歌舞升平,一半是洪浪滔天。临故前形容枯槁的爹爹手边还放着三曹诗选,书页却还停留在宋婉如上个月问过的那一页。他看着妻女爱子,悲凉地叹气,我于当今之世尚无立锥之地,我去后可怎么办啊。
可怎么办啊,宋婉如不知道,将临盆的娘和未及弱冠的兄长也不知道。爹爹去世在年关,兄长日日去抄书、做短工、卖苦力,才换得薄殓素棺草草安葬,娘更是直接病卧榻上。大内里换了个新官家,却连年都彻底过不好。兄长先是沉着脸讲金兵渡河京师戒严,接着据传金人要钱帛金银。
官家和相公们答应了。
没有爹爹的家中彻底沦为了被搜括的对象,家徒四壁,缸无余粮。二月二,龙抬头。龙抬没抬头宋婉如不知道,她只知道那一天她又低下了头,伏在爹爹曾常憩的榻上嚎啕大哭——娘生了个小弟弟,娘终于熬不住,跟着去寻爹爹了。
还没来得及换下的白幡孝服只好接着穿在身上。蜡烛灯盏是耗钱的奢侈玩意儿,他们连明器都买不起,宋婉如和兄长只能在无边黑暗中守在灵前。她不知道这是怎么了,为什么忽然一下子她失去了爹爹,又失去了娘,她不知道自己该怨谁。爹不是被杀死的,娘也不是被杀死的,宋婉如眼睁睁地看着爹娘病来如山倒,恨自己的无能无力。
倒春寒的二月夜里灌着冷风,黑暗像是噬人的怪兽在无声的狞笑。她泪眼朦胧地看向面前娘的棺殓,却只能听见自己的撕心裂肺,听见旁边兄长怀抱中的弟弟猫儿一般微弱的哭声。宋婉如不想听这些,她想听爹爹给她讲“月黑雁飞高,单于夜遁逃”,想扑进娘的怀抱,可他们都不在了,弟弟还是出生不足月的小孩,她只有兄长了。
南山烈烈,飘风发发,她只有兄长了。
——爹爹、娘,我终于读懂《蓼莪》,可我想你们啊。
爹爹和娘再也回答不了她了,回答她的只有呜咽的风声和嚎哭的弱弟,宋婉如做姊姊了。宋婉如一直在当被娇宠的小妹妹,如今她抱着小猫似的弟弟却感觉沉甸甸的,她从来都是听话的,可是做姊姊的她要懂事了。
满朝朱紫贵,尽是读书人。宋婉如抹去泪,挽起髻,粉黛钗环拿去换了钱,像个小子一样穿着短打,垫着脚生火、劈柴、做饭、缝补、哄弟弟。她拦着下了工的兄长,执拗地要他去看书。爹爹不是说兄长是几代里最会读书的吗?读了书就能考进士,考了进士就能做官有俸禄,做官就不会有人欺负他们门衰祚薄而尽取家财,有俸禄就能让弟弟以后也能买纸买墨、吃上他们曾尝过的羊头和香糖果子。
一月生,三月熟,七八个月过去宋婉如已经像个常做长工的仆妇般轻而易举了。夏去秋来,霜重露寒,可是兄长却只带着稀稀寥寥一点柴归家,涩声和她讲,金人又来了。
他们不是没想过离开东京。可是这是东京,是一国之京师,京师若破,天子何往,家国何存?他们从来都不敢想象会亡国,不敢想象西晋君臣的故事会重演在他们身上——不相信满城士庶皆欲战的京师会被攻破!是,他们家是穷困潦倒,可是哪朝哪代没有清贫如洗的寒门素宅呢?鼎铛玉石、金块珠砾的朱户高门不止一家,朝歌夜弦、烟斜雾横的王子皇孙也不独大内之中,这难道不是太平年间的光景吗?官家登极数十余载,如何就禅了位、来了兵,呼喇喇如大厦将倾了呢?
宋婉如想不清楚,宋婉如也来不及想。十一月丙子,金人渡河京师戒严;乙酉,斡离不军至城下;癸巳,京师苦寒,粘罕军至城下;甲午,时雨雪交作,官家被甲登城,金人攻通津门。
城不会破,兄长坚定地和宋婉如说,官家已诏各地勤王。宋地百姓再怨朝廷,人心也不会向屠城兽行的金,兄长甚至都不再怨愤之前掠取民财的官府了。如果能毁家纾难,如果能用金帛一挽天倾,与之又有何妨呢?
可是城外那些金戈铁马纵横万里的人会满足吗?
东京的天一日日冷下来,薪柴炭火已经不够京师民众使用了,而倾盆之势的雨雪还不见停。凝滞的空气寒浸浸地漫上来,带着窒息般的冷意钻进骨髓里。昔日软红香土的东京一派萧条,八街九陌的店铺纷纷倒闭。饥寒交迫的百姓找不到薪柴米粮,无数坊宅只剩石墙泥瓦,木门藩篱早被拿去生火取暖。街边道旁尸骨交叠,恶臭生蛆也无人管。
把金兵赶走就好了,所有人都这么说。今年未闻其他各道有灾荒大乱,只要金人退了,源源不断的米粮便会运送至京,大家就都能吃上饭了。这般日子下去,料来官家相公们也熬不住罢?这可是京师!
官家确实熬不住了。于是闰十一月三十日,官家率臣出城往金营。
三日后,官家回城,在南熏门与臣僚民众相对而泣,然后回到大内,诚惶诚恐地按照金人的要求献马献财。
东邻挨不住饿,吃了门口倒毙的人后阖家因病而丧;西邻素来清苦,金兵围城几日便饥馁而死;南邻的世伯在朝中为官,自金营归还后因不愿见城破国丧之时而焚宅尽节;北邻只有一老媪,听闻儿子战死后也悬梁而去。
靖康元年末至二年初的东京的光景,落在史书上,连“民亡储蓄,十室九空”八个字都没有,比起长篇累牍的官家相公们离谱行径,只略略地提一句,大索金帛。
兄长越来越习惯长久地看着气息微弱的弟弟沉默了,宋婉如知道兄长在想什么。东京白骨累累,一城哀哭,早已容不下稚嫩的婴孩。可是他们没有办法,弟弟出生的时候是娘去世的日子,娘是因为弟弟这个念想才苦捱了那许多时日的。爹爹曾经打躬作揖的,又盼望又担心地盯着娘隆起的肚子,絮絮叨叨地对他说以后要孝敬娘、友爱兄姊——
爹娘音容尚在眼前,爹娘的遗物却已经被官府抄的抄夺的夺,弟弟是他们唯一能保住的念想啊!
哀声当乐声,缟素作新服,振甲为烟炮,官家又被逼去了金营,汴京的百姓度过了除夕、熬过了元宵,金人要拿金银妇女换官家。大天官变成了金人外公,和这开封府尹父母官一起挨家挨户地找妇女。宋婉如饿的脱了形,抹灰擦脸倒在地上作死人,眯出细小的眼缝目睹兄长提着家里唯一钝了的刀赶走了盗匪似的官兵,又迎来了入城的金军。
——兄长最后以命换命,那是他作为一个书生少年郎第一次杀人,也是最后一次。
宋婉如没有哭。她怕自己的声音招得弟弟又哭起来招惹金兵,也怕哭累了没有精神。她躺在横陈的尸体旁,只是一下一下地抚着弟弟不叫他出声,直至天黑时她才站起来,将弟弟放在不知多久未用的菜篓子里背着,然后借着月光寻到了兄长。
她要找地方葬了兄长。
爹爹每次在打雷的时候都会抱着宋婉如,她其实并不太害怕打雷,可是爹爹会讲好多故事,她也就不说自己并不害怕的事儿了。宋婉如害怕的是黑暗。她不喜欢混沌,不喜欢未知,她总疑心暗中有什么在窥伺着自己。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是绝望的境地,看不见光明,她害怕的从来都不是那些虚无缥缈的魑魅魍魉。
可是相较于惨烈的白日,如今的黑夜,给宋婉如的只有无限的安宁。
宋婉如拖着兄长,并不沉,东京的人没有不被饿得脱了相的。金人曾在外城用米粮来换百姓的金银,能有余力去换的也就寥寥一些豪奢富户,可他们亦不过是苟延残喘而已。覆巢之下无完卵,高门低户在京师沦丧之际前所未有地公平。
金人的警卫并不严,不知是不屑还是什么。宋婉如小心翼翼地出城,一路上却没有见到任何拦截。城郊原本是京城仕女踏青的好去处,如今发着熏天的恶臭。宋婉如闻不出来,她已经在这种恶臭中浸泡许多时日了。挖土的粗枝不趁手,但她没舍得用藏在衣里的那支白玉簪,那是婆婆(祖母)的陪嫁,爹爹曾亲手将它插进娘的发中,曾说过将来要送给哥哥娶的嫂嫂的。宋婉如典当了不少东西,也被官府抢了不少东西,连最后一柄钝刀也被金人夺了去,这是她唯一护住留下来的。人在簪在,人亡簪亡,锋利的簪尖就是她死前预备拉人陪葬的刀刃。
突逢乱世,孤女弱弟唯一的刀刃怎么舍得让它钝呢?
金人来了又去,东京城几近成了空荡荡的鬼城。宋婉如没有地方去,京师都破了,还有什么地方能安宁吗?兵祸连结盗匪横行的乱世,她和弟弟长途跋涉与呆在断壁残垣的京城有什么分别呢?宋婉如只是浑浑噩噩地活着,挖草、偷盗乃至于捡尸,她什么都做过,她也颇为意外地发现自己还挺擅长捡漏,拣昔日王公贵族们府宅下埋藏着的不及捡去的漏,换回一口吃的勉强给自己和弟弟果腹。她甚至有些漠然地在盼望金人再来一趟,这样自己就有理由去死了。
金人没有来,宗留守来了。
宗留守来了,盗贼逐渐平息,宋婉如也不用彻夜在城郊晃了,她又住回了自家的宅子。东京地方大了,好宅子尽数荒废也无人呆,破破烂烂的地儿已经看不出她记忆中温暖别致的家了。这位留守相公宋婉如从未听父兄讲过,不过大约是她听过的都跟着金人去北方狩猎了吧。狩猎,哈!谁不知道狩猎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据说又换了官家,登基的是那个曾被兄长交口称赞的出使金人的康王,靖康二年忽然又变成了建炎元年。不过无所谓,宋婉如冷漠地贴在墙头听人说话,她听这些的目的只是为了方便自己琢磨怎么活下去。以前那些行径干不了了,宋婉如偷听到的留守相公很是严厉,弟弟还在,她没法死。
出城寻菜只能果腹,她和弟弟身上的破布烂衫已经没法子再穿下去了。她活得像孤魂野鬼,她知道自己要是碰见人能遇见什么。十二岁的她装小子已经很难了,况且就是小子又能如何?这世道,男男女女的命都是任人踩的草芥,谁能比谁高贵?
宋婉如摸着弟弟被冷风吹得滚烫的额头,将衣服掏干净,认认真真地挽起发,抹净脸,一年多来第一次露出清丽明艳的脸庞。十二岁的女孩常年累月的饥饿,看起来羸弱稚嫩得像是八九岁。
她像是要出嫁似的仔细把自己打扮好,然后按照夜晚她曾走过的路径,往留守相公府上走去。她知道自己大概率走不到就会被拦下来,不过无所谓,宋婉如也不知道自己会遇见什么,只是混沌中总得找个路寻个目的地吧?她鬓间插着簪子,她只知道等着自己的无非就两个结局,要么拿到能让自己和弟弟果腹御寒的米粮布匹,要么她和弟弟快快乐乐地和爹娘兄长团聚,能为那个金兵拉个伴那就更好了。
她果然被拦了下来,拦她的人黝黑皮肤、身高体壮,是看来熊罴似的壮汉,提着刀戴着盔甲。他粗声粗气地问:“干什么的?”
“我去相公府上寻我的爹爹,”宋婉如仰着头,装出一副天真烂漫的神色来说道,“弟弟快饿死了。”
“你爹是什么人?叫什么?”
宋婉如清晰地将爹爹的名讳说出来,还给爹爹的品秩抬高了半级。那壮汉盯着她看了半晌,才面无表情地说道:“你爹跟着官家相公们跑了吧?”
宋婉如还没来得及有什么念头,腹稿在喉咙一滚,已经哀切地开口说道:“哥哥便是被金人杀死的,爹爹如何会投降呢!”
“原来几岁的小黄毛丫头也知道官家投降吗?也知道不能降吗?”那壮汉思量了半日,忽而龇牙露出一个笑来问她,“你带俺去瞧瞧你弟弟。”
弟弟死了,额头还是温热的,在他姊姊眼看着能给他带衣服带吃食的时候死了。
——宋婉如最后还是跟着壮汉走了。
她见到那壮汉高高大大的儿子时才明白自己会错了意,这壮汉是想让她当儿媳。宋婉如很温顺地叫哥哥,叫伯伯。新“哥哥”的名字很寻常,昔日汴京城里亮一嗓子能有很多贩夫走卒回头的那种,也没什么字号。十五岁的年纪和他爹一样虎背熊腰,宋婉如须仰着头才能看见。
他搓着手直愣愣地笑道:“爹说你再长大长壮些就给俺做浑家,俺家妹子也像你似的面皮白净。”
于是宋婉如便问他口中的妹子怎么不见,却不料他的大手狠狠地搓了搓黝黑粗糙的脸,红着眼眶说道,“那狗日的金人外公抢去送给金人了!”
凄凄复凄凄,弟亡何必悲,嫁娶不须啼。
宋婉如安安静静地把弟弟葬了,然后把自己嫁了出去。没有三书六礼,也没有宾客亲友,在她眼里其实更像是把自己卖了,为了一口饭一个住的地儿。洗衣、做饭、缝补,她让那位伯伯觉着值当,甚至在得知她会读书写字的时候还隐隐生出了些许稀罕来。宋婉如很感恩,她觉得自己真是幸运极了,就这么过下去也很好,她觉得很踏实。爹娘去世后再也没有过这种踏实感——宋婉如知道他们都是惯杀人的军汉。
她以为自己那无形的卖身契是一辈子,没想到一辈子这么短,不过区区一年有余,她便再也没见到人了。
他们的袍泽见到她,愣了愣嘻嘻哈哈地笑道:“没想到刘大说给他儿子抢的个小娘皮居然这么俊,好口风!”一句未了,已经哽咽地说不出话来。
宋婉如没有哭,她只是用他们留下没吃完的米粮又浑浑噩噩地过了年。建炎三年,这一年她及笄了。
不知是谁在元日放了一挂爆竹,噼里啪啦。她面无表情地一下一下剁着薪柴,被爆竹声惊得手一抖,登时指间鲜血直流。她吮着指,元日的冷风鞭子似的抽在脸上。
这个开门红痛了些,宋婉如有点后悔。就她一个人,劈这么多柴做什么呢?
妾本汴京人,今作汴京客。居住在汴京,举目无相识。
汴京城里又有官家了。据说官家甫一入城便做的好词,只是这词却恰恰是写给甫一入城便去了的留守相公的。
宋婉如是和一位她认的干姊姊听说这首词的。官家来了东京,城内显而易见得一日日繁华起来。可这繁华和宋婉如没有多大关系。她要穿衣,要果腹,她得先活着。
无依无靠的青春女子想活着能干什么呢?白乐天两句诗概括的精妙,一曰五陵年少争缠头,一曲红绡不知数;二曰门前冷落鞍马稀,老大嫁作商人妇。
有什么不好的呢?再差能差过昔日汴京道中饿殍白骨吗?再差能差过被金人外公献去的满城女子吗?与其哪天不知被什么人骗了卖去,不如她卖她自己,卖得个好价钱。
干姊姊也是开封人氏,其父与爹爹曾是衙门中的故识。阖家战战兢兢地活过了靖康,她却在建炎元年官家登基后,被人强行“寻访”成了“浣衣娘”。不知官家是不是被金人吓住没有兴趣的缘故,到了明道宫又被赐给了一位御前班值。元月十五官家回京,隔日宋婉如就遇见了亲自上街采买的她。
依律,凡伎|女当入官登记。宋婉如是去登记的。
姊姊把词给了宋婉如,神情复杂地问她:“会唱吗?”
当然会。东京城早已经没有昔日那般多能歌善舞好颜色的女子了,能品词鉴诗的更是稀罕。宋婉如满手的伤痕老茧,风霜色还没养好,重新拿起了姊姊借给她的竹箫。
“知音识曲,善为乐方。哀弦微妙,清气含芳。流郑激楚,度宫中商。感心动耳,绮丽难忘。”
城东新开正店酒楼内原本漫不经心的几位文士失神地看过去,其中为首的问她姓名。
姓名啊。不见尸首的刘大父子只知她姓宋家中行一,认的姊姊也早忘了她的名只记着她的姓。宋婉如没有想到,再被人客气地问“芳名”,居然是在如此的境地。她嘴唇动了动,一个“宋”字怎么也说不出口。
“何易晞。”她说。
薤上露,何易晞。露晞明朝更复落,人死一去何时归。
但她并没有因此声名鹊起。她不愿意,放不开,她怕见到回京的旧人,响亮亮地愕然叫一声“宋大娘子”。索性她倚靠的正店也并未逼迫——何必逼迫呢?连店家都不知道能开几日。建炎三年,距离靖康之乱才多少时日?金人何时南下?东京会不会再次被围?从前惨绝人寰的境地会不会再次出现?没有人知道,宋婉如见到的所有人似乎都在惶惶然下意识规避此事。
避无可避。半年后,建炎三年中秋节一过,都省劝诫平民妇孺,若有南方可依者,不妨离京,然青壮军属非得开封府批文,不得随意离去;枢密院宣告城产业,即日内纳为军管,若有军需,拆屋、征用之属,一律不得违逆,并将城青壮登记在册,以备调用。
宋婉如没有地方可去,也没有地方可以托庇。抡才大典中官家的话早就流传出来了——宋金全面战争。正是非常时期,没有人来注意寥寥登记在册的官伎。可是她也不想草草寻得托庇。能靠谁呢?最终谁知道会不会被辗转卖掉以求口粮或者献媚金人呢?她所拥有的,也不过就这么一点点看似可以自决的自由而已。
不过可能是离京的妇人太多,宋婉如居然被搜刮去当成厨娘,官家的吴夫人领着些许宫女在河堤上给人烧水煮饭。
宋婉如想起几年前金人围城的时候,那位北狩的官家也曾穿甲戴盔登城巡视,还把御膳房为皇上做的饭食赏给士卒们吃。做派都差不离,不过她眼看着这回河流越来越宽,城墙越来越厚,她茫茫然地想,这一次,官家就算要离京,应该也会慢些时日的吧?毕竟听说这位官家也曾打赢过金人的。
不过她没等来金人。十一月的东京官府还扭扭捏捏地说是半开放,城中士民却像是憋得狠了陡然热闹起来。接着几年仿佛是做梦似的,一场又一场的胜仗传来,甚至于酒楼内都有士子酒后效法王荆公直言,金人不足畏,故政不足法,二圣不足恤。
只是她也没什么人值得自己去为之担忧安危了。
曾经的官家雅善诗词,如今的官家更雅善诗词;曾经的官家后宫佳丽无数俱被掠去,如今的官家为康王时也粉黛无数,仿佛也皆被金人夺走;曾经的官家姓赵,弃臣民而不顾,如今的官家便是其子其弟,也曾弃京师两河而南奔;曾经的官家二十年来素有“轻佻”之名,如今的官家也有不少士人抨议“轻佻”。
然而她不知道,为何这位官家有万般相似之处,却能让金人一次次退却失败。正如同她不知道为何命运如此无常,东京上下的日子似乎越过越好,而她的爹爹、娘、长兄、弱弟,乃至于妥协下自择的良人却再也没法见到这越来越好的世道。所有人都慢慢沉沦其中,人心思安,没有人希望重演一遍靖康之事,大家都在奋力做着丰亨豫大的煌煌旧梦。仿佛只有这样,那些苦楚,那些噩梦,那些不及收埋的累累的白骨就能真的像梦一样抛之脑后随风而去,就能完全当做没有发生过,泰然地接受所谓越来越好、越来越安乐的生活。
她也几乎都忘却了自己的姓名,越发习惯于别人唤她“何娘子”了。
“何娘子,潘官人具备厚礼,言将大宴宾客,请娘子过府一叙。”
“何娘子,时新花样送来了,这是刚出来的邸报。”
“何娘子,张小官人请三日后依词唱曲助兴,说是席上当有文人填词……此宴规制不小,娘子去一定会扬名。”
她没有去。
张小官人请的伎乐不少,张太尉的筵席一连办了几日,一日比一日盛大,一日比一日更贴近那个堂皇靡丽的旧梦。到了第七日,她带着帷帽也远远地观赏了一场许久未在东京城上演的顶级宴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