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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玖没有大半夜鞭挞一个老男人的兴趣,他真没那个毛病。
满身汗臭味的合不勒在隐隐的尸臭味中抵达真定府府衙后堂时,这位官家也没有让人临时给整个洗脚盆啥的行为艺术,只是带着倦意一声不吭的坐在那里。
不过,等合不勒于甲士环列中下跪于地,恭敬而又认真的见礼结束后,赵玖却直接在座中假寐了过去……寂静的夜色中,早没了昨日的满城呜咽声,唯独赵官家微微的鼾声响起,在后堂这里显得格外清晰。
合不勒一动不动伏在地上,周围的甲士也都肃立不动,而赵官家跟前的御前统制官刘晏与内侍省押班邵成章则面面相觑,却也只好肃立。
不知道等了多久,天都麻麻亮了,双腿已经完全麻木的合不勒才忽然听到了一阵窸窣之声,继而是某些动静。
又过了一阵子,才听到了那个之前听过数次的声音:
“合不勒吗?朕刚才不是在特意为难你。”
“小王知道。”合不勒依然没有抬头,语调似乎也有些艰难,这倒不仅是他的塞外汉话本身就很艰涩,更多的还是因为跪的太久,外加一夜未眠,浑身僵硬之下陡然开口所致。“官家要是装睡,也没有装这么久的道理,是小王来的时机太差,扰到官家休息了……”
“你也去歇歇吧!”赵玖擦了一把脸后继续言道。“休息足了再说事,脑子清楚……朕今天也不像前两日那般清闲,也要去忙些事情。”
说着,这位官家直接起身从合不勒身侧转过,径直走出了后堂。至于合不勒,更是随着身后脚步声的远去,忽然从跪姿跌成侧瘫之态。
不管如何,合不勒终于得到了休息的机会,非只如此,等他一觉醒来后,又有人引他去吃了顿简单而又充足的午间早餐,甚至还专门去洗了个澡,换了衣服……等到他随赤心队中的几名蒙古王子一起走出真定城来去城外见赵宋官家时,却显然已经是下午时分了。
和昨夜相比,此刻的真定城内非但尸臭味大减,且早已经是川流不息,文武官员、各族头人、军将甲士、辅兵民夫,外加少许商贾、平民,接连不断,穿梭如流。
仅仅是一座军事重镇展现出的底蕴,便让整个蒙古高原的所有部族加一起都显得相形见绌,而因为之前数年贸易往来的缘故,合不勒也早就知道,以中国之大,这样的大镇没有上百,怕是也有几十。
走出城后,合不勒更是看到了许多熟人——城北面的空地上,便有一大片典型的蒙古人营地,大车环绕,打着补丁蒙古包四散排列,牲畜被聚拢在中间,而许多他眼熟的中西部蒙古头人正带着轻骑往来营门,出入不停。
这些人中,有的装备整齐、骑在马上,带着一队或数队轻骑在营区边缘与宋人军官呼喝军令,俨然是准备去或者刚刚执行完军务;也有的一身便装、牵着战马,带着些许战利品在路旁宋人商栈中停驻,指手画脚,准备交换铁锅、针线、布匹;而最让合不勒震动的一幕是,当他转过这个明显是西蒙古人的营区一角后,清晰的看到,营寨侧后方中央大帐前的空地上,几乎堆满了战利品!
数不清的甲胄、金银、铜锭、铁锭、丝绸、毛皮,就那么赤裸裸的堆放在空地上,而一群早已经换成札甲在身的西蒙古各部贵人正在那里争执的面红耳赤……如果不是这些东西旁边还有宋国文官与甲士,怕是这些人能当场火并。
合不勒非常清楚,赵官家让自己从这条路出来,就是要自己看到这一幕,而且也要这些蒙古头人看到他……沿途走来,他固然在看着这些人,但这些人也注意到了被御前班直围住的自己……可明知如此,双方还是都移不开目光。
西蒙古部众的人都知道,合不勒汗孤身来见赵官家请罪了,而合不勒更是从之前所见所闻确定了两个不容置疑的事实——首先,当然这一战真的是前所未有的大胜,女真人真的是一战而崩了;其次,却是那位赵宋官家也的确赏罚分明。
二者但凡缺一,都不可能让西蒙古人拿走这么多战利品的。
不过,目睹了这一幕后的合不勒不知为何,反而松了一口气。
穿过城北的营区,又越过一片正在埋葬尸体的空地(这应该就是昨晚尸臭味的来源了),合不勒终于来到了一条大河之畔,并在这里看到了昨夜没有敢抬头真切看上一眼的赵宋官家……后者一身素服,正临河而坐,周围除了甲士环绕外,还有数不清的文武汇集,此刻也有人正在汇报什么。
可见,今日早间这位官家言语,并非虚妄。
实际上,合不勒依旧没有被召见,只能宛如一个囚徒一般被看押在一侧,老老实实静待传唤。
“所以寝水(一条南北走向连结滹沱河与葫芦河的半人工半天然河道)畔,你们虽然扫荡了诸多金军,却只捉到了乌林答泰欲一个万户?”赵玖若有所思。
“是。”赵官家身前的一名宋将恭敬以对,却正是御营骑军中的一名统制官张中孚。“好让官家知道,刘副都统捉住乌林答泰欲时,这厮已经换了寻常衣物,只是其人在燕京这些年养尊处优,驱赶之中根本不善奔跑,这才被看穿……可见,其余诸败军之将,早就弃了领军之职,一一逃脱了,怕是仓促间极难再捉住了……官家可要见一见此人?”
“不见了,直接砍了。”坐在河畔的赵官家脱口而对。
张中孚吃了一惊,赶紧应声。
但还没等他回头吩咐,座中的赵官家便继续言语了下去:“且拟几道旨意……”
此言一出,旁边立即有几名近臣文士上前半步,以作聆听,乃是准备听旨后再去正式拟旨的。
“当先一个,是给刘錡的,告诉刘錡,继续引军东进,穷追不舍,务必与岳飞、张荣会师,阻碍金军溃兵北归,别的不要多理会。”
话到这里,赵玖微微一顿,便有一名近臣重复一遍,然后见到赵官家没有补充,便稍微后退,往不远处的树荫下拟旨去了。
“第二个……是给刘錡与所有追逃军官的,告诉他们,朕不要将,只要兵……这个时候俘虏更多金军士卒才是第一要务,不要被军功迷了眼,什么大将,什么四太子都可以往后排!若是让朕知道,谁家为了追索大将而使金军溃兵成股北归,朕是要做处置的!”
此言一出,且不提有文臣重复言语,准备拟旨,站在那里的张中孚却面色发白了起来……很显然,赵官家对御营骑军捉了一个万户便匆匆遣军将押送回来非常不满。
“最后一个……朕记得已经赦了刘锡的罪责,就在宁夏路寻个边境军州,让他转个实职。”赵玖匆匆说完最后一道旨意,直接挥手屏退张中孚,然后再度唤人。“吴玠!”
吴大闻言,赶紧上前:“臣在。”
“撤兵序列拟好了吗?”赵官家言语之间似乎有些咄咄逼人。
“是……”吴大硬着头皮相对。“西蒙古先撤,然后御营中军、左军、后军各自减半……”
“不能只减半。”赵玖有些不耐起来。“真定这里府库很足,但多是甲胄军械、金银财帛,做赏赐可以,粮草却是草多而粮少……留这么多兵干吗?浪费粮食还是耽误春耕?要多减一些。”
吴玠一时不敢出声。
“尽快将赏赐发下去,发下去再撤。”赵玖见状深呼吸了一下,然后放缓语调言道。“这里只要留下步骑七八万就足够了,还要算上太原、大同的留守部队,还有王胜的一万众……岳飞那里也要适当撤兵,留个五六万也足够了……然后还要安排来不及转回的民夫、辅兵就地在地方上春耕补种。”
“喏。”吴大微微松了口气。
“还有……”赵玖犹豫了一下,终于还是认真相对。“待此地清理休整完毕,河间会师后,进取燕京一役,还是让良臣为帅,晋卿与少严为辅……让岳飞、田师中为后继。若是燕京进取后,金人依然顽固,就只让岳鹏举为帅,出塞作战好了……如何?”
一直没吭声的韩世忠、李彦仙也都出列称是。
且说,这才是撤兵问题的真正关键。
首先,撤兵肯定是要撤的,金军主力被消灭,维持这么庞大的野战攻击集团实在是浪费,也只有撤兵,减缓后勤压力,才好继续北上,维持攻势,进取燕京。
但问题在于,具体让谁去攻燕京,谁又撤兵回到驻地呢?
从军事便利的角度来看,接下来无疑应该让岳飞、张荣、田师中等人的河北方面军,汇集此次追击过去的御营骑军,以及契丹人、蒙古人顺势从河间北上才对。
可这也意味着,御营中军、后军、左军大部都要撤回。
那么凭什么呢?
河东这些部队在获鹿大战中死伤累累,战功卓著,一战而定天下,凭什么让功劳更大的他们直接回去,让御营前军和右军去摘燕京这个果子?
燕京那里的金银、功勋、荣誉,不该是河东方面军拿大头的吗?
所以,赵玖必须要考虑刚刚立下大功的河东方面军的军心,韩世忠、李彦仙、吴玠也需要考虑下属的意见,不让下属受委屈。
然而,身为官家,赵玖又不能只考虑这一点,他还得考虑粮食问题,考虑政治问题,考虑军纪问题……所以,他才拿出了这个和稀泥的妥协方案,并在之前就先行将军纪最差的西蒙古军撤了回来。
只能说大胜之后,看似大路通畅,但不耽误沿途全是新问题。
所幸经此一战后,赵官家的权威还是明显更盛了一些的,只要他能确保赏罚二字,总归是没有人能从明面上反对他意见的。
转回眼前,在将自己妥协后的方案摆出,得到了帅臣们的认可后,赵官家稍显疲惫,但还是立即朝合不勒那里指了一下,引得所有人一起看了过去。
毫无疑问,这又是一个麻烦事。
“小王拜见官家。”
合不勒相隔甚远便跪倒在地。“让官家久侯了。”
“起来吧。”赵玖语气淡然,面色平静。“是朕让你久侯了。”
合不勒旋即起身,然后一声不吭……有些事情双方早已经心知肚明,说出来就是那些话而已,倒是态度一定要摆正。
“且站过来几步。”赵官家继续吩咐。
合不勒愈发释然下来,并赶紧上前数步,来到赵官家跟前,可即便如此,也有数名军官隐隐跟上前去,几位帅臣也各自向侧前方稍微分开,将其隐隐夹住。
“上次与汗王相见是黄河畔,这次是滹沱河,蒙古那里也有这样的大河吗?”赵玖待对方站定,方才出言相询,却又没直接说正事。
“好让官家知道,蒙古自然有河。”合不勒叉手立在那里,认认真真以对。“我们乞颜部就在斡难河周边游牧……不过,草原上的河都不如中原的河来的大,而且随时节变化的也多。”
“斡难河……乞颜部……孛儿只斤……合不勒。”赵玖状若有思,喟然以对,却似乎终于进入到了正题。“斡难河直接通着会宁府吧?”
“好让官家知道。”合不勒继续认真答道。“能从水路相通,但并不直接连着,斡难河往下就是哈拉穆河,哈啦穆河跟会宁府的混同江在更下游合二为一……不过这条路虽然在,却因为沿途凶险寒冷,没人敢走,从斡难河去会宁府,还是走临潢府那边快些。”
哈啦穆河与混同江都是黑龙江,只不过是上下游和南北流的名字不同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