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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无忌等四人驰至城外一所破庙商议。张无忌说起已答允要帮赵敏借屠龙宝刀一观,道:“此事原本不妥,但当日我承诺为她办三件事,这是她所提的第一件。我若推托不做,只怕她出下更为难的题目来。我辈千金一诺,不能不守信用。”
杨逍道:“教主,咱们本就要去接回谢法王,不如便带了这番邦女子同去,让她在冰火岛上,拿着屠龙刀瞧上一个时辰。咱们四面团团围住了,就算她有天大本事,也耍不出什么花样。”张无忌登时放下了心头一块大石,说道:“咱们给她做了第一个题目,再接谢法王回来,一举两得,正是大大的好事。”
当下约定杨逍等一行先行南下,召集洪水旗下教众,雇妥海船,预备船上粮食清水等物,在庆元路定海会齐,一起出海。商议既毕,张无忌便回城去接小昭和赵敏。
将近大都时,张无忌心想昨晚万安寺一战,汝阳王手下许多武士已识得自己面目,撞上了诸多不便,于是到一家农家买了套庄稼汉子的旧衣服换了,头上戴个斗笠,用煤灰泥巴将手脸涂得黑黑地,这才进城。
他回到西城的客店外,四下打量,见并无异状,当即闪身入内,进了自己住房。小昭正坐在窗边,手中做着针线,见他进房,一怔之下,才认了他出来,满脸欢容,如春花之初绽,笑道:“教主哥哥,我还道是那一个庄稼汉闯错了屋子呢,真没想到是你。”
张无忌笑道:“你在做什么?独个儿闷不闷?”小昭脸上一红,将手中缝着的衣衫藏到了背后,忸怩道:“我在学着缝衣,可见不得人的。”将衣衫藏在枕头底下,斟茶给张无忌喝,见他满脸黑泥,笑问:“你洗不洗脸?”
张无忌微笑道:“我故意涂抹的,可别洗去了。”拿着茶杯,心下沉吟:“此次冰火岛一行,势须迎接义父回归中土。义父本来担心中原仇家太多,他眼盲之后,应付不了。此时武林群豪同心抗胡,私人的仇怨,什么都该化解了。只须我陪他老人家在一起,谅旁人也不能动他一根寒毛。大海中风涛险恶,小昭妹子是不能一齐去的。嗯,有了,我要赵姑娘将小昭安顿在王府之中,倒比别的处所平安得多。”
小昭见他忽然微笑,问道:“教主哥哥,你在想什么?”张无忌虽已认她为小妹子,但在旁人之前,小昭仍自居小婢,只有在无人处,才偶尔叫他一声“教主哥哥”。
张无忌道:“我要到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去,带着你不便。我想到了一处所在,可以送你去寄居。”小昭脸上变色,道:“我一定要跟着你,小昭要天天这般服侍你。”
张无忌劝道:“我是为你好。我要去的地方很远,很危险,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小昭道:“教主哥哥,你答允过我要带我去接谢法王回来,那还不远吗?在光明顶上那地宫之中,我就已打定了主意,你到那里,我跟到那里。除非你把我杀了,才能撇下我。你见了我讨厌,不要我陪伴么?”张无忌道:“不,不!你知道我很喜欢你,我只是不愿你去冒无谓的危险。我一回来,立刻就会找你。”小昭摇头道:“只要在你身边,什么危险我都不在乎。教主哥哥,你带我去罢!”
张无忌握着小昭的手,道:“小妹子,我也不瞒你,我是答允了赵姑娘,要陪她往海外一行。大海之中,波涛连天。我是不得不去。但你去冒此奇险,殊是无益。”
小昭胀红了脸,道:“你和赵姑娘在一起,我更加要跟着你。”说了这两句话,已急得眼中泪水盈盈。张无忌道:“为什么更加要跟着我?”小昭道:“那赵姑娘心地歹毒,谁也料不得她会对你怎样。我跟着你,也好照看着你些儿。”
张无忌心中一动:“这小姑娘对我当真很好,只怕不是寻常的依恋。”他和小昭相处日久,心中也真不舍得和她分手,笑道:“好,带便带你去,大海中晕起船来,可不许叫苦。”小昭大喜,连声答应,说道:“我要是惹得你不高兴,你把我抛下海去喂鱼罢!”张无忌笑道:“亲亲小妹子,我怎舍得?”
他二人万里同行,有时旅途之际客舍不便,便同卧一室,两人虽有时兄妹相称,但小昭自居婢仆,张无忌又从来不说一句戏谑调笑的言语。这时他冲口而出叫了她声“亲亲小妹子”,又说了句“我怎舍得”,只是一时情不自禁,见小昭眼波流动,神情娇羞, 自知失言,不由得脸上一红,转过了头望着窗外。
小昭叹了口气,自去坐在一边。张无忌问道:“你为什么叹气?”小昭道:“你真正舍不得的人多着呢。峨嵋派的周姑娘,汝阳王府的郡主娘娘,将来不知道还有多少。你心中怎会不舍得我这个小丫头?”
张无忌走到她面前,说道:“小妹子,你一直待我很好,难道我不知道么?难道我是个忘恩负义、不知好歹的人吗?”说这两句话时脸色郑重,语意诚恳。小昭又害羞,又欢喜,低下了头道:“我又没要你对我怎样,只要你许我永远服侍你,在你身边做你的小丫头,我就心满意足了。你一晚没睡,一定倦了,快上床休息一会罢。”说着掀开被窝,服侍他安睡,自去坐在窗下,拈着针线缝衣。
张无忌听着她手上的铁炼偶而发出轻微的铮铮之声,只觉心中平安喜乐,但觉如此这般天长地久,人生更无他求。过不多时,便合上眼睡着了。
这一睡直到傍晚始醒,他吃了碗面,说道:“小昭,我带你去见赵姑娘,借她倚天剑斩断你手脚上的铐镣。”两人走到街上,但见蒙古兵卒骑马来回奔驰,盘查什严。两人一听到马蹄声,便缩身在屋角之后,不让元兵见到,不多时便到了那家小酒店中。
张无忌带着小昭推门入内,只见赵敏已坐在昨晚饮酒的座头上,笑吟吟的站起,说道:“张公子真乃信人。”张无忌见她神色如常,丝毫不以昨晚之事为忤,暗想:“这位姑娘城府真深,按理说我派人杀了她父亲的爱姬,将她费尽心血捉来的六派高手一齐放了,她必恼怒异常,不料她一如平时,且看她待会如何发作。”见桌上已摆设了两副杯筷,他欠一欠身,便即就坐,小昭远远站着伺候。
张无忌抱拳说道:“赵姑娘,昨晚之事,在下诸多得罪,还祈见谅。”赵敏笑道:“爹爹那韩姬妖妖娆娆的,我见了就讨厌,多谢你叫人杀了她。我妈尽夸赞你能干呢,跟我商量怎么谢你。”张无忌一怔,如此结果,实大出意料之外。赵敏又道:“那些人你救了去也好,反正他们不肯归降,我留着也没用。你救了他们,大家一定感激你得紧。当今中原武林,声望之隆,自没人再及得上你了。张公子,我敬你一杯!”说着笑盈盈的举起酒杯。
便在此时,门口走进一个人来,却是范遥。他先向张无忌行了一礼,再恭恭敬敬的向赵敏拜了下去,说道:“郡主,苦头陀向你告罪。”赵敏并不还礼,冷冷的道:“苦大师,你瞒得我好苦。你郡主这觔斗栽得可不小啊!”
范遥站起身来,昂然说道:“苦头陀姓范名遥,乃明教光明右使。朝廷与明教为敌,本人混入汝阳王府,自是有所为而来。过去多承郡主礼敬有加,今日特来作别。”
赵敏仍冷冷的道:“我早知你是位了不起的大人物,却想不到你在明教之中,竟身居如此高位。你要去便去,又何必如此多礼?”范遥道:“大丈夫行事光明磊落,自今而后,在下即与郡主为敌,若不明白相告,有负郡主平日相待厚意。”
赵敏向张无忌看了一眼,问道:“你到底有什么本事,能使手下个个对你这般死心塌地?”张无忌道:“我们是为国为民、为仁侠、为义气,范右使和我素不相识,可是一见如故,肝胆相照,情若骨肉,只是不枉了兄弟间这个‘义’字。”
范遥哈哈一笑,说道:“教主这几句言语,正说出了属下的心事。教主,这位郡主娘娘年纪虽轻,却心狠手辣,大非寻常。你良心太好,是及不上她的!”张无忌道:“是,我自不敢大意。”赵敏笑道:“多谢苦大师称赞。”
范遥转身出店,经过小昭身边时,突然一怔,脸上神色惊愕异常,似乎突然见到什么可怕之极的鬼魅一般,失声叫道:“你······你······”小昭奇道:“怎么啦?”范遥向她呆望了半晌,摇头道:“不是的······不是的······我看错人了。”长叹一声,神色黯然,推门走了出去,口中喃喃的道:“真像,真像。”
赵敏与张无忌对望一眼,都不知他说小昭像谁。
忽听得远处传来几下唿哨之声,三长两短,声音尖锐。张无忌一怔,记得这是峨嵋派招聚同门的讯号,当日在西域遇到灭绝师太等一干人时,曾数次听到她们以此讯号相互联络,寻思:“怎地峨嵋派又回到了大都?莫非遇上了敌人么?”赵敏道:“那是峨嵋派,似乎遇上了什么急事。咱们去瞧瞧,好不好?”张无忌奇道:“你怎知道?”赵敏笑道:“我在西域率人跟了她们四日四夜,这才捉到了灭绝师太,怎会不知?”
张无忌道:“好,咱们便去瞧瞧。赵姑娘,我先求你一件事,要借你的倚天剑一用。”赵敏笑道:“你未借屠龙刀,先向我借倚天剑,算盘倒挺精明。”解下腰间系着的宝剑,递了过去。
张无忌拿在手里,拔剑出鞘,道:“小昭,你过来。”小昭走到他身前,张无忌挥动长剑,嗤嗤嗤几下轻响,小昭手脚上铐炼一齐削断,呛啷啷跌在地下。小昭下拜道:“多谢教主,多谢郡主。”赵敏微笑道:“好美丽的小姑娘。你教主定是喜欢你得紧了。”小昭脸上一红,眼中闪耀着喜悦的光芒。
张无忌还剑入鞘,交还赵敏,说道:“多谢了!”只听得峨嵋派的唿哨声直往东北方而去,便道:“咱们去罢。”赵敏摸出一小锭银子抛在桌子,闪身出店,便即快奔。
张无忌怕小昭跟随不上,右手拉住她手,左手托在她腰间,不即不离的跟在赵敏身后。只奔出十馀丈,便觉小昭身子轻飘飘的,脚步移动也什迅速,他微觉奇怪,手上收回相助的力道,见小昭仍和自己并肩而行,始终不见落后。虽然他此刻未施上乘轻功,但脚下已算极快,小昭居然仍能跟上。
转眼之间,赵敏已越过几条僻静小路,来到一堵半塌的围墙外。张无忌听到墙内隐隐有女子争执的声音,知道峨嵋派便在其内,拉着小昭的手越墙而入,黑暗中落地无声。围墙内遍地长草,原来是个废园。赵敏跟着进来,三人伏入草丛。
废园北隅有个破败凉亭,亭中影影绰绰的聚集着二十来人,只听得一个女子声音说道:“你是本门最年轻的弟子,论资望,说武功,那一桩都轮不到你来做本派掌门······”张无忌认得是丁敏君的语音,在长草丛中伏身而前,走到离凉亭数丈之处,这才停住。此时星光黯淡,瞧出来朦胧一片,他凝神注视,隐约看清楚亭中有男有女,都是峨嵋派弟子,灭绝师太座下的诸大弟子似乎均在其内。左首一人身形修长,青裙曳地,正是周芷若。只听得丁敏君语声严峻,不住口的道:“你说,你说······”
周芷若缓缓的道:“丁师姊说的是,小妹是本门最年轻的弟子,不论资历、武功、才干、品德,那一项都够不上做掌门。师父命小妹当此大任,小妹原曾一再苦苦推辞,但师父厉言重责,要小妹发下毒誓,不得有负她老人家的嘱咐。” 峨嵋大弟子静玄说道:“师父英明,临终时遗命周师妹继任掌门,必有深意。大家人人都听到的。咱们同受师父栽培大恩,自当遵奉她老人家遗志,同心辅佐周师妹,以光本派武德。”
丁敏君冷笑道:“静玄师姊说师父必有深意,这‘必有深意’四字果然说得好。咱们在高塔之上、高塔之下,不是都曾亲耳听到苦头陀和鹤笔翁大声叫嚷么?周师妹的父母是谁,师父为何对她另眼相看,这还不明白么?”
苦头陀对鹿杖客说道灭绝师太是他的老情人、周芷若是他二人的私生女儿,只不过是他邪魔外道的古怪脾气发作、随口开句玩笑,但鹤笔翁这么公然叫嚷出来,旁人听在耳里,虽未必尽信,难免有几分疑心。这等男女之私,常人总是宁信其有,不信其无,而灭绝师太对周芷若如此另眼相看,一众弟子均不明所以,“私生女儿”这四字正是最好的注脚。各人听了丁敏君这几句话,都默然不语。
周芷若颤声道:“丁师姊,你若不服小妹接任掌门,尽可明白言讲。你胡言乱语,败坏师父毕生清誉,罪业不小。小妹先父姓周,乃汉水中一个操舟的船夫,不会丝毫武功。先母薛氏,祖上却是世家,本是襄阳人氏,襄阳城破之后逃难南下,沦落无依,嫁了先父。小妹蒙武当派张真人之荐,于九年前引入峨嵋门下,在此以前,从未见过师父一面。你受师父大恩,今日师父撒手西归,便来说这等言语,这······这······”说到这里,语音哽咽,泪珠滚滚而下,再也说不下去了。
丁敏君冷笑道:“你想任本派掌门,尚未得同门公认,自己身分未明,便想作威作福,分派我的不是,什么败坏师父清誉,什么罪业不小。你想来治我的罪,是不是?我倒要请问:你既受师父之嘱继承掌门,便该即日回归峨嵋。师父逝世,本派事务千头万绪,在在均要掌门人分理。你孤身一人突然不声不响的回到大都,却是为何?”
周芷若道:“师父交下一副极重的担子,放在小妹身上,是以小妹非回大都不可。”丁敏君道:“那是什么事?此处除了本派同门,并无外人,你尽可明白言讲。”周芷若道:“这是本派最大机密,除本派掌门人之外,不能告知旁人。”
丁敏君冷笑道:“哼,哼!你什么都往‘掌门人’这三个字上一推,须骗我不倒。我来问你:本派和魔教仇深似海,本派同门不少丧于魔教之手,魔教教众死于师父倚天剑下的更不计其数。师父所以逝世,便因不肯受那魔教教主一托之故。然则师父尸骨未寒,何以你便悄悄的来寻魔教那个姓张的小淫贼、那个当教主的大魔头?”
张无忌听到最后这几句话时身子不禁一震,便在此时,只觉一根柔腻的手指伸到自己左颊之上,轻轻刮了两下,正是身旁的赵敏以手指替他刮羞。张无忌满脸发烫,心想:“难道周姑娘真的是来找我么?”赵敏觉到他脸上发烧,暗暗好笑,强自忍住,才没“嘻嘻”的笑了出来。
只听周芷若嗫嗫嚅嚅的道:“你······你又来胡说八道了······”丁敏君大声道:“你还想抵赖?你叫大夥儿先回峨嵋,咱们问你回大都有什么事,你偏又吞吞吐吐的不肯说。众同门情知不对,这才蹑在你后面。你向你父亲苦头陀探问小淫贼的所在,当我们不知道么?你去客店找那小淫贼,当我们不知道么?”
她左一句“小淫贼”,右一句“小淫贼”,张无忌脾气再好,却也不禁着恼,突觉头颈中有人呵了一口气,自是赵敏又在取笑了。
丁敏君又道:“你爱找谁说话,爱跟谁相好,旁人原是管不着。但这姓张的小淫贼是本派的死对头,昨晚众人在万安寺中,面临生死大险,何以你尽含情脉脉的瞧他?这可不是我信口雌黄,这里众同门都曾亲眼目睹。那日在光明顶上,师父叫你刺他一剑,他居然不闪不避,对你眉花眼笑,而你也对他挤眉弄眼,不痛不痒的轻轻刺了他一下。以倚天剑之利,怎能刺他不死?这中间若无私弊,有谁能信?”
周芷若哭了出来,说道:“谁挤眉弄眼了?你尽说些难听的言语来诬赖人。”
丁敏君冷笑一声,道:“我这话难听,你自己所作所为,便不怕人说难看了?你的话便好听了?哼,刚才你怎么问那客房中的掌柜来着?‘劳你的驾,这里可有一位姓张的客官吗?嗯,二十来岁年纪,身裁高高的,或者,他不说姓张,另外说个姓氏。’”她尖着嗓子,学起周芷若慢吞吞的声调,装腔作势,说得加意的妖媚娇柔,令人听得毛骨悚然。
张无忌心下恼怒,暗想这丁敏君乃峨嵋派中最为刁钻刻薄之人,周芷若柔弱仁懦,万不是她对手,但若自己挺身而出为周芷若撑腰,一来这是峨嵋派本门事务,外人不便置喙,二来只有使周芷若处境更为不利,眼见她被挤逼得狼狈之极,自己却束手无策。
峨嵋派中大多数弟子本来都遵从师父遗命,奉周芷若为掌门人,但听丁敏君辞锋咄咄,说得入情入理,均想:“师父和魔教结怨太深。周师妹和那魔教教主果是干系非同寻常,倘若她将本派卖给了魔教,那便如何是好?”
只听丁敏君又道:“周师妹,你由武当派张真人引入师父门下,那魔教的小淫贼是武当张五侠之子。这中间到底有什么古怪阴谋,谁也不知底细。”提高了嗓子又道:“众位师姊师兄、师妹师弟,师父虽有遗言命周师妹接任掌门,可是她老人家万万料想不到,她圆寂之后尸骨未寒,本派掌门人立即便去寻那魔教教主相叙私情。此事和本派存亡兴衰干系太大,先师若知今晚之事,她老人家必定另选掌门。师父的遗志乃是要本派光大发扬,决不是要本派覆灭在魔教之手。依小妹之见,咱们须得秉承师父遗志,请周师妹交出掌门铁指环,咱们另推一位德才兼备、资崔功足为同门表率的师姊,出任本派掌门。”她说了这几句话后,同门中便有六七人出言附和。
周芷若道:“我受师父之命,接任本派掌门,这铁指环决不能交。我实在不想当这掌门,可是我曾对师父立下重誓,决不能······决不能有负她老人家的托付。”这几句话说来半点力道也无,有些同门本来不作左右袒,听了也不禁暗暗摇头。
丁敏君厉声道:“这掌门铁指环,你不交也得交!本派门规严戒欺师灭祖,严戒淫邪无耻。你犯了这两条最最首要的大戒,还能执掌峨嵋门户么?”
赵敏将嘴唇凑到张无忌耳边,低声道:“你的周姑娘要糟啦!你叫我一声好姊姊,我便出头去给她解围。”张无忌心中一动,知道这位姑娘足智多谋,必有妙策让周芷若脱困,但她年纪比自己小,这声“好姊姊”未免太也肉麻,实在叫不出口,正自犹豫,赵敏又道:“你不叫也由得你,我可要走啦。”
张无忌无奈,只得在她耳边低声叫道:“好姊姊!”赵敏噗哧一笑,正要长身而起,亭中诸人已然惊觉。丁敏君喝道:“是谁?鬼鬼祟祟的在这里偷听!”
突然间墙外传来几声咳嗽,一个清脆的女子声音说道:“黑夜之中,你峨嵋派在这里鬼鬼祟祟的干什么?”一阵衣襟带风之声掠过空际,凉亭外已多了两人。
这二人面向月光,张无忌看得分明,一个是佝偻龙锺的老妇,手持拐杖,正是金花婆婆,另一个是身形婀娜的少女,容貌奇丑,却是殷野王之女、张无忌的表妹蛛儿殷离。那日韦一笑将蛛儿擒去,还没上光明顶便寒毒发作,强忍着不吸她热血,终于不支倒地,后来得周颠救醒,再寻蛛儿时却已不知去向。张无忌自和她分别以来,常自想念,不料此刻忽尔出现,她是金花婆婆之徒,自当相随在侧。张无忌大喜之下,几欲出声招呼。
丁敏君冷冷的道:“金花婆婆,你来干什么?”金花婆婆道:“你师父在那里?”丁敏君道:“先师已于昨日圆寂,你在园外听了这么久,却来明知故问。”
金花婆婆失声道:“啊,灭绝师太已圆寂了!是怎样死的?为什么不等着再见我一面?唉,唉,可惜,可惜······”一句话没再说得下去,弯了腰不住咳嗽。蛛儿轻轻拍着她背,向丁敏君冷笑道:“谁耐烦来偷听你们说话?我和婆婆经过这里,听得你叽哩咕噜的说个不停,我认得你的声音,这才进来瞧瞧。婆婆问你,你没听见么?你师父是怎样死的?”丁敏君怒道:“这干你什么事?我为什么要跟你说?”
金花婆婆舒了口长气,缓缓的道:“我生平和人动手,只在你师父手下输过一次,可是那并非武功招数不及,只是挡不了倚天剑的锋利。这几年来我发愿要找一口利刃,再与你师父一较高下。老婆子走遍了天涯海角,总算不枉了这番苦心,一位故人答应借宝刀给我一用。我打听得峨嵋派人众给朝廷囚禁在万安寺中,有心要去救你师父出来,跟她较量一下真实本领,岂知今日来到,万安寺已成一片瓦砾。唉!命中注定,金花婆婆毕生不能再雪此败之辱。灭绝师太啊灭绝师太,你便不能迟死一天半日吗?”
丁敏君道:“我师父此刻若在人世,你也不过再多败一场,叫你输得死心塌······”
突然间啪啪啪啪,四下清脆的声响过去,丁敏君目眩头晕,几欲摔倒,脸上已让金花婆婆左右开弓的连击四掌。别看这老婆婆病骨支离,咳嗽连连,岂知出手迅捷无伦,手法又怪异之极,这四掌打得丁敏君竟没丝毫抗拒躲闪的馀地。她与丁敏君相距本有两丈,但顷刻间欺近身去,打了四掌后又即退回,行动直似鬼魅。
丁敏君惊怒交集,立即拔出长剑,抢上前去,指着金花婆婆道:“你这老乞婆,当真活得不耐烦了?”金花婆婆似没听到她辱骂,对她手中长剑也似视而不见,只缓缓的道:“你师父到底是怎么死的?”语意萧索,显得十分心灰意懒。丁敏君长剑的剑尖距她胸口不过三尺,终究不敢便刺了出去,只骂:“老乞婆,我为什么要跟你说?”
金花婆婆长叹一声,自言自语:“灭绝师太,你一世英雄,可算得武林中出类拔萃的人物,一旦身故,弟子之中,竟没一个像样的人出来接掌门户吗?”
静玄师太走上一步,合掌说道:“贫尼静玄,参见婆婆。先师圆寂之时,遗命由周芷若周师妹接任掌门。只本派之中尚有若干同门未服。先师既已圆寂,令婆婆难偿心愿,大数如此,夫复何言?本派掌门未定,不能和婆婆定什么约会。但峨嵋乃武林大派,决不能堕了先师威名。婆婆有什吩咐,便请示下,日后本派掌门自当凭武林规矩和你作个了断。但若婆婆自恃前辈,逞强欺人,峨嵋派虽然今遭丧师大难,也唯有和你周旋到底,血溅荒园,有死而已。”这一番话侃侃道来,不亢不卑,连张无忌和赵敏也暗暗叫好。
金花婆婆眼中亮光一闪,说道:“原来尊师圆寂之时,已传下遗命,定下了继任的掌门人,那好极了。是那一位?便请一见。”语气已比对丁敏君说话时客气得多了。
周芷若上前施礼,说道:“婆婆万福!峨嵋派第四代掌门人周芷若,问婆婆安好。”丁敏君大声道:“也不害臊,便自封为本派第四代掌门人了。”
蛛儿冷笑道:“这位周姊姊为人很好,我在西域之时,多承周姊姊照料。她不配做掌门人,难道你反配么?你再在我婆婆面前放肆,瞧我不再赏你几个嘴巴!”
丁敏君大怒,唰的一剑便向蛛儿分心刺来。蛛儿一斜身,伸掌便往丁敏君脸上击去。她这身法和金花婆婆一模一样,但出手之迅捷却差得远了。丁敏君立即低头躲开,她那一剑却也没能刺中蛛儿。
金花婆婆笑道:“小妮子,我教了多少次,这么容易的一招还是没学会。瞧仔细了!”右手挥去,顺手在丁敏君左颊上一掌,反手在她右颊上一掌,跟着又是顺手击左颊,反手击右颊,这四掌段落分明,人人都瞧得清清楚楚,但丁敏君全身给一股大力笼罩住了,四肢全然动弹不得,面颊连中四掌,绝无招架之能,总算金花婆婆掌上未运劲力,她才没受到重伤。蛛儿笑道:“婆婆,你这手法我是学会了,就是没你这股内劲。我再来试试!”丁敏君仍给金花婆婆的内力逼住了,眼见蛛儿这一掌又要打到脸上,气愤之下,几欲晕去。
突然间周芷若闪身而上,左手伸出,架开了蛛儿这一掌,说道:“姊姊且住!”转头向金花婆婆道:“婆婆,适才我静玄师姊已说得明白,本派同门武学上虽不及婆婆精湛,却也不容婆婆肆意欺凌。”金花婆婆笑道:“这姓丁的女子牙尖齿利,口口声声的不服你做掌门,你还来代她出头么?”周芷若道:“本派门户之事,不与外人相干。小女子既受先师遗命,虽本领低微,却也不容外人辱及本派门人。”
金花婆婆笑道:“好,好,好!”只说得三个“好”字,便剧烈咳嗽。蛛儿递了一粒丸药过去,金花婆婆接过服下,喘了一阵气,突然间双掌齐出,一掌按在周芷若前胸,一掌按在她后心,将她身子平平的夹在双掌之间,双掌着手之处,均是致命大穴。
这一招更加怪异之极,周芷若虽功力尚浅,究已得了灭绝师太的三分真传,不料莫名其妙的便遭对方制住了前胸后心要穴,只吓得花容失色,话也说不出来。金花婆婆森然道:“周姑娘,你这掌门人委实稀松平常。难道尊师竟将峨嵋派掌门重任,交了给你这么个娇滴滴的小姑娘么?我瞧你呀,多半是胡吹大气。”
周芷若一定心神,寻思:“她这时手上只须内劲吐出,我心脉立时便给震断,死于当场。可是我如何能够堕了师父的威风?”一想到师父,登时勇气百倍,举起左手,说道:“这是峨嵋派掌门铁指环,是先师亲手套在我手上,岂有虚假?”
金花婆婆一笑,说道:“刚才你那师姊言道,峨嵋乃武林大派。此话倒也不错。可是凭你这点儿本领,能做这武林大派的掌门人吗?我瞧你还是乖乖听我吩咐的好。”周芷若道:“金花婆婆,先师虽然圆寂,峨嵋派并非就此毁了。我落在你手中,你要杀便杀,若想胁迫我做什不应为之事,那叫休想。本派陷于朝廷奸计,被囚高塔,却有那一个肯降服了?周芷若虽是年轻弱女,既受重任,自知艰巨,早就将生死置之度外。”
张无忌见她胸背要穴俱为金花婆婆按住,生死已在呼吸之间,兀自如此倔强,只怕金花婆婆一怒,立时便伤了她性命,情急之下,便欲纵出相救。赵敏已猜到他心意,抓住他右臂轻轻一摇,意思说且不用忙。
只听金花婆婆哈哈一笑,说道:“灭绝师太也不算怎么走眼啊。你这小掌门武功虽弱,性格儿倒强。嗯,不错,武功差的可以练好,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其实周芷若此刻早已害怕得六神无主,不过想着师父临死时的重托,唯有硬着头皮,挺立不屈。
峨嵋众同门本来都瞧不起周芷若,但此刻见她不计私嫌,挺身而出回护丁敏君,而在强敌挟持之下丝毫不堕本派威名,均起了对她敬佩之意。静玄长剑一晃,几声呼哨,峨嵋群弟子倏地散开,各出兵刃,团团将凉亭围住了。
金花婆婆笑道:“怎么样?”静玄道:“婆婆劫持峨嵋掌门,意欲何为?”金花婆婆咳了几声,道:“你们想倚多为胜?嘿嘿,在我金花婆婆眼下,再多十倍,又有什么分别?”突然间放开了周芷若,身形晃处,直欺到静玄身前,食中两指,挖向她双眼。静玄忙回剑削她双臂,只听得“嘿”的一声闷哼,身旁已倒了一位同门师妹。金花婆婆明攻静玄,左足却踢中了一名峨嵋女弟子腰间穴道。
但见她身形在凉亭周遭滴溜溜的转动,大袖飞舞,偶尔传出几下咳嗽之声,峨嵋门人长剑齐出,竟没一剑能刺中她衣衫,但男女弟子却已有七人给打中穴道倒地。她打穴手法极为怪异,遭打中的都大声呼叫。一时废园中凄厉的叫声此起彼落,闻之心惊。
金花婆婆双手一拍,回入凉亭,说道:“周姑娘,你们峨嵋派的武功,比之金花婆婆怎么样?”周芷若道:“本派武功当然高于婆婆。当年婆婆败在先师剑下,难道你忘了么?”金花婆婆怒道:“灭绝老尼徒仗宝剑之利,又算得什么?”
周芷若道:“婆婆凭良心说一句,倘若先师和婆婆空手过招,胜负如何?”
金花婆婆沉吟半晌,道:“不知道。我原想知道尊师和我到底谁强谁弱,是以今日才到大都来。唉!灭绝师太这一圆寂,武林中少了一位高人。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峨嵋派从此衰了。”
那七名峨嵋弟子呼号不绝,正似作为金花婆婆这话的注脚。静玄等年长弟子用力给他们推宫过血,丝毫不见功效,看来须金花婆婆本人方始解得。
张无忌当年医治过不少伤在金花婆婆手底的武林健者,知道这老婆婆下手之毒辣,江湖上实所罕有,有心出去相救,转念又想:“这一来帮了周姑娘,却得罪了蛛儿。我这个表妹不但对我什好,且是骨肉至亲,我如何可厚此薄彼?”
只听金花婆婆道:“周姑娘,你服了么?”周芷若硬着头皮道:“本派武功深如大海,不能速成。我们年岁尚轻,眼下自不及婆婆,日后进展,却不可限量。”金花婆婆笑道:“妙极,妙极!金花婆婆就此告辞。待你日后武功不可限量之时,再来解他们的穴道罢。”说着携了蛛儿之手,转身便走。
周芷若心想这些同门的苦楚,便一时三刻也是难熬,金花婆婆一走,只怕他们痛也痛死了,忙道:“婆婆慢走。我这几位同门师姊师兄,还请解救。”金花婆婆道:“要我相救,那也不难。自今而后,金花婆婆和我这徒儿所到之处,峨嵋门人避道而行。”
周芷若心想:“我甫任掌门,立时便遇此大敌。倘若答允了此事,峨嵋派怎么还能在武林中立足?这峨嵋一派,岂非就此在我手中给毁了?”
金花婆婆见她踌躇不答,笑道:“你不肯堕了峨嵋派的威名,那也罢了。你将倚天剑借我一用,我就解救你的同门。”周芷若道:“本派师徒陷于朝廷奸计,遭囚高塔,这倚天剑怎么还能在我们手中?”
金花婆婆本已料到此事,借剑之言也不过是万一的指望,但听周芷若如此说,脸上还是掠过一丝失望神色,突然厉声道:“你要保全峨嵋派声名,便保不住自己性命······”说着从怀中取出一枚丸药,道:“这是断肠裂心的毒药,你吃了下去,我便救人。”
周芷若想起师父的嘱咐,柔肠寸断,寻思:“师父叫我欺骗张公子,此事我原本干不了,与其活着受那无穷折磨,还不如就此死了,一了百了,什么都不管的乾净。”颤抖着接过毒药。静玄喝道:“周师妹,不能吃!”
张无忌见情势危急,又待跃出阻止,赵敏在他耳边低声道:“傻子!假的,不是毒药。”张无忌一怔之间,周芷若已将丸药送入了口中咽下。
静玄等人纷纷呼喝,又要抢上和金花婆婆动手。金花婆婆道:“很好,挺有骨气!这毒药么,药性一时三刻也不能发作。周姑娘,你跟着我,乖乖的听话,老婆子一欢喜,说不定便给你解药。”说着走到那些被打中穴道的峨嵋门人身畔,在每人身上敲拍数下。那几人疼痛登止,停了叫喊,只四肢酸麻,一时仍不能动弹。这几人眼见周芷若舍命服毒,相救自己,都十分感激,有人便道:“多谢掌门人!”
金花婆婆拉着周芷若的手,柔声道:“乖孩子,你跟着我去,婆婆不会难为你。”她想灭绝师太既死,倚天剑又已不在峨嵋派手中,当日在灭绝师太手下输招之耻难报,便欲将峨嵋掌门擒了去,日后再放,也算是出了胸中一口恶气。
周芷若尚未回答,只觉一股极大的力道拉着自己,身不由主的便腾跃而起。
静玄叫道:“周师妹······”抢上欲待拦阻,斜刺里一缕指风,劲射而至,却是蛛儿从旁发指相袭。静玄左掌挥起挡格,不料蛛儿这招乃是虚招,啪的一响,丁敏君脸上已吃了一掌,这“指东打西”,正是金花婆婆的武学。但听得蛛儿格格娇笑,已掠墙而出。
张无忌道:“快追!”一手拉着赵敏,一手携着小昭,三人同时越墙。
静玄等忽见长草中还躲着三人,无不惊愕。金花婆婆和张无忌的轻功何等高妙,待得峨嵋群弟子跃上墙头,六人早已没入黑暗之中,不知去向。
张无忌等追出十馀丈,金花婆婆脚下丝毫不停,喝道:“峨嵋派弟子居然还有胆子追赶金花婆婆,嘿嘿,了不起!”赵敏低声对张无忌道:“你先躲着别出手,让我用倚天剑对付她。”张无忌尚未回答,赵敏已晃身抢上数丈,喝道:“留下本派掌门!”倚天剑剑尖已指到金花婆婆身后。这一招“金顶佛光”,正是峨嵋派剑法的嫡传,她在万安寺中从峨嵋派女弟子手中学得,只是并非学自灭绝师太,不免未臻精妙。
金花婆婆听得背后金刃破风,放开了周芷若,急转身躯。赵敏手腕抖动,又是一招“千峰竞秀”。金花婆婆识得她手中兵刃正是倚天宝剑,又惊又喜,伸手便来抢夺。数招一过,金花婆婆已欺近赵敏身前,手指正要搭上她执剑的手腕,不料赵敏长剑急转,使出一招昆仑派的剑法“神驼骏足”。
金花婆婆见她是个年轻女子,手持倚天剑,使的又是峨嵋嫡传剑法,只当她是峨嵋派弟子。金花婆婆为了对付灭绝师太,于峨嵋派剑法已钻研数年,见了赵敏出手几招, 料得她功力不过尔尔,此后数招,心中已先行预想明白,这一欺近身去,倚天剑定然手到拿来,岂知这年轻姑娘竟会突然之间使出昆仑派剑法来。金花婆婆若非心中先入为主,纵是昆仑剑法,也奈何她不得,只这一招来得太过出于意外,她武功虽高,可也给打了个冷不防,忙着地打滚,方始躲开,但左手衣袖已为剑锋轻轻带到,登时削下一大片来。
金花婆婆惊怒之下,欺身再上,见对方武功远不及自己,便想夺下她手中这口自己想望已久的倚天剑来。赵敏也知自己武功跟她差着一大截,不敢和她拆招,只挥动倚天剑,左刺右劈,东舞西击,忽而崆峒派剑法,忽而华山派剑法,一招峨嵋派的“金顶夕照”之后,紧跟是一招少林派达摩剑法的“金针渡劫”。每一招均是各派剑法中的精华所在,每一招均具极大威力,再加上倚天剑的锋锐,金花婆婆惊讶无比,一时竟没法逼近。蛛儿看得急了,解下腰间长剑,掷给金花婆婆。赵敏疾攻七八剑,到第九剑上,金花婆婆不得不以兵刃招架,嚓的一声,长剑断为两截。
金花婆婆脸色大变,倒纵数丈,喝道:“小妮子到底是谁?”赵敏笑道:“你怎不使屠龙刀?”金花婆婆怒道:“我若有屠龙刀在手,你岂能挡得了我十招八招?你敢随我去一试么?”赵敏笑道:“你能拿到屠龙刀,倒也好了。我只在大都等你,容你去取了刀来再战。”金花婆婆道:“你转过头来,让我瞧个分明。”赵敏斜过身子,伸出舌头,左眼闭,右眼开,脸上肌肉扭曲,向她扮个极怪的鬼脸。
金花婆婆大怒,在地下吐了口唾沫,抛下断剑,携了蛛儿和周芷若快步而去。
张无忌道:“咱们再追。”赵敏道:“那也不用忙,你跟我来。我包管你的周姑娘安然无恙便是。”张无忌道:“你说什么屠龙刀?”赵敏道:“我听这老婆子在废园中说道,她走遍了天涯海角,终于向一位故人借到了一柄宝刀,要和灭绝师太的倚天剑一斗。‘倚天不出,谁与争锋?’要和倚天剑争锋,就只有屠龙刀了。难道她竟向你义父借到了屠龙刀?我适才仗剑和她相斗,便是要逼她出刀。可是她手边又没宝刀,只叫我随她去一试。似乎她已知屠龙刀的所在,却没法拿来使用。”
张无忌沉吟道:“这倒奇了。”赵敏道:“我料她必去海滨,扬帆出海,前去寻刀。咱们须得赶在头里,别让双眼已盲、心地仁厚的谢老前辈受这恶毒老婆子欺弄。”
张无忌听了她最后这句话,胸口热血上涌,忙道:“是,是!”本来他已和杨逍等人约好,要带赵敏会同明教群雄同去冰火岛寻访谢逊,然后借刀,但想到金花婆婆要去跟义父为难,恨不得插翅赶去相救,自已等不及到庆元路会集杨逍等人。
赵敏带着两人来到王府之前,向府门前的卫士嘱咐了好一阵。那卫士连声答应,回身入内,不久便随同府中总管,牵了九匹骏马、提了一大包金银出来。赵敏和张无忌、小昭三人骑了三匹马,让另外六匹跟在后面轮流替换,疾驰向东。
次日清晨,九匹马都已疲累不堪。赵敏向地方官出示汝阳王调动天下兵马的金牌,再换了九匹坐骑,当日深夜,已驰抵海津镇(属今日的天津市),到达海边的界河口。
赵敏骑马直入县城,命县官急速备好一艘最坚固的大海船,船上舵工、水手、粮食、清水、兵刃、寒衣,一应齐备,除此之外,所有海船立即驱逐向南,海边五十里之内不许另有一艘海船停泊。汝阳王金牌到处,小小县官如何敢不奉命唯谨?赵敏和张无忌、小昭三人自在县衙门中饮酒等候。不到一日,县官报称一切均已办妥。在此同时,张无忌已匆匆写好一信,说明事急有变,自己和小昭、赵敏先行出海,命杨逍等人毋须等候。再命明教在海津联络站的主持,派遣稳妥教众快马送去庆元路定海。
三人到海边看船时,赵敏不由得连连顿足,大叫:“糟了!”原来海边所停泊的这艘海船船身什大,船高二层,船头甲板和左舷右舷均装铁炮,却是蒙古海军的炮船。当年元世祖时,蒙古大军两次远征日本,大集舟师,不料两场飓风,将蒙古海军打得七零八落,东征之举归于泡影,但舟舰的规模却也从那时起遗了下来。赵敏百密一疏,没想到那县官竟会加倍巴结,去向水师借了一艘炮船来。这时船中粮食清水俱已齐备,而海边其馀船只均已遵奉汝阳王金牌传令,早向南驶出数十里之外。赵敏苦笑之下,只得嘱咐众水手在炮口上多挂渔网,在船上装上十几担鲜苋装作是炮船旧了无用,改作渔船。
赵敏和张无忌、小昭三人换上水手装束,用油彩抹得脸上黄黄地,再黏上两撇鼠须,更没半点破绽。三人坐在船中,专等金花婆婆到来。
这位绍敏郡主料事如神,等到次日清晨,果然一辆大车来到海滨,金花婆婆携着蛛儿和周芷若前来雇船。船上水手早受赵敏嘱咐,诸多推托,说道这是一艘旧炮船改装的渔船,专作捕鱼,决不载客,直到金花婆婆取出两锭黄金作为船资,船老大方始勉强答应。金花婆婆带同蛛儿、周芷若上船,便命扬帆向东。
无边无际的茫茫大海之中,一叶孤舟,向着东南行驶。
舟行两日,张无忌和赵敏在底舱的窗洞中向外瞧去,只见白天的日头、晚上的月亮,总是在左舷上升,显然座船是径向南行。其时已是初冬天时,北风大作,船帆吃饱了风,行驶什速。张无忌跟赵敏商量过几次:“我义父是在极北的冰火岛上,咱们去找他,须得北行才是,怎么反向南去?”赵敏每次总是答道:“这金花婆婆必定另有古怪。何况这时节南风不起,便要北驶,也没法子。”
到得第六日午后,舵工下舱来向赵敏禀报,说道金花婆婆对这一带海程什为熟悉,什么地方有大沙滩,什么地方有礁石,竟比这舵工还要清楚。
张无忌突然心念一动,说道:“啊,是了!莫非她是回灵蛇岛?”赵敏问道:“什么灵蛇岛?”张无忌道:“金花婆婆的老家是在灵蛇岛。她故世的丈夫叫银叶先生,灵蛇岛金花银叶,难道你没听说过吗?”赵敏噗哧一笑,说道:“你就大得我几岁,江湖上的事儿,倒挺内行似的。”张无忌笑道:“明教的邪魔外道,原比朝廷的郡主娘娘多知道些江湖闲事。”他二人本是死敌,各统豪杰,狠狠的打过几场硬仗,但在海船舱底同处数日之后,言笑不禁,又共与金花婆婆为敌,相互间的隔阂已一天少于一天。
舵工禀报之后,只怕金花婆婆知觉,当即回到后梢掌舵。
赵敏笑道:“大教主,那就烦你将灵蛇岛金花银叶威震江湖的事迹,说些给我这孤陋寡闻的小丫头听听。”张无忌笑道:“说来惭愧,银叶先生是何等样人,我一无所知,那位金花婆婆,我却跟她作过一番对。”
于是将自己如何在蝴蝶谷中跟“蝶谷医仙”胡青牛学医,如何各派人众为金花婆婆整得生死不得、来到蝶谷求医,如何自己受胡青牛指点而治愈众人,如何金花婆婆和灭绝师太比武落败,如何胡青牛、王难姑夫妇终于又死在金花婆婆手下种种情由,一一说了。他想胡青牛脾性虽然怪僻,但对自己实在不错,想到他夫妇尸体高悬树梢的情景,不由得眼眶红了。他将蛛儿要擒自己到灵蛇岛去作伴、自己在她手背上咬了一口的事略去了不说。为何省略此节,自己也不知是何缘故,或许觉得颇为不雅罢。
赵敏一声不响的听完,脸色郑重,说道:“初时我只道这老婆婆不过是一位武功极强的高手,原来其中尚有这许多恩怨过节,听你说来,这老婆婆委实极不好斗,咱们可千万大意不得。”张无忌笑道:“郡主娘娘文武双全,手下又统率着这许多奇材异能之士,对付区区一个金花婆婆,那也是游刃有馀了。”赵敏笑道:“就可惜茫茫大海之中,没法召唤我手下的众武士、诸番僧去。”张无忌道:“这些煮饭的厨子、拉帆的水手,便算不得是江湖上的一流好手,也该算是第二流了罢?”
赵敏一怔,格格笑了起来,说道:“佩服,佩服!大教主果然好眼力,须瞒你不过。”原来她回王府去取金银马匹之时,暗中嘱咐总管,调动一批下属,赶到海边听由差遣。这些人也是快马赶程,只比赵敏他们迟到了半天。她所调之人均未参与万安寺之战,从没与张无忌朝过相,分别扮作厨工、水手之属。但学武之人,神情举止自然流露,纵然极力掩饰,张无忌瞧在眼中,心里早已有数。
赵敏听他这么一说,暗想他既看了出来,金花婆婆见多识广,老奸巨猾,更早已识破了机关。好在己方人多势众,张无忌武功高强,她识破也好,不识破也好,倘若动手,她喉儿在内,终究不过两人,也不足为惧。她既不挑破,便不妨继续假装下去。
这几日之中,张无忌最担心的,是周芷若服了金花婆婆那颗丸药后毒性是否发作。赵敏知他心意,见他眉头一皱,便派人到上舱去假作送茶送水,察看动静,每次回报,均说周姑娘言行如常,一无中毒徵状。这么几次之后,张无忌也有些不好意思了。
他静坐船舱一角,想到了当日西域雪地中的情境,蛛儿如何陪伴自己,如何为何太冲、武烈、丁敏君等围逼之际尚来与自己见上一面,想到自己曾当着何太冲等众人之面,大声说道:“姑娘,我诚心诚意愿娶你为妻,盼你别说我不配。”又全心全意的对她说道:“从今而后,我会尽力爱护你,照顾你,不论有多少人来跟你为难,不论有多么厉害的人来欺侮你,我宁可自己性命不要,也要保护你周全。我要让你心里快活,忘去了从前的苦处。”他想到这几句话,不禁红晕上脸。
赵敏忽道:“呸!又在想你的周姑娘了!”张无忌道:“没有!”赵敏道:“哼,想就想,不想就不想,难道我管得着么?男子汉大丈夫,撒什么谎?”张无忌道:“我干么撒谎?我跟你说,我想的不是周姑娘。”赵敏道:“你若是想苦头陀、韦一笑,脸上不会是这般神情。那几个又丑又怪的家伙,你想到他们之时,会这样又温柔、又害臊么?”张无忌不好意思的一笑,道:“你这人也真厉害得过了份,别人心里想的人是俊是丑,你也知道。老实跟你说,我这时候想的人哪,偏偏十分之丑。”
赵敏见他说得诚恳,微微一笑,就不再理会。她虽聪明,却也万万料想不到他所思念之人,竟是船舱上层中那个丑女蛛儿。
张无忌想到蛛儿为了练那“千蛛万毒手”的阴毒功夫,以致面容浮肿,凹凸不平,那晚废园重见,唯觉更什于昔时,言念及此,情不自禁的叹了口气,心想她这门邪毒功夫越练越深,只怕身子心灵,两蒙其害。待得想到那日殷梨亭说起自己堕崖身亡、蛛儿伏地大哭的一番真情,心下更加感伤。他自到光明顶上之后,日日夜夜,若非忙于练功,便是为明教奔波,几时能得安静下来想想自己的心事?偶尔虽也记挂着蛛儿,也曾向韦一笑查问,也曾请杨逍派人在光明顶四周寻觅,但一直不知下落,此刻心下深深自责:“蛛儿对我这么好,可是我对她却如此寡情薄义?以这些时日之中,我竟全没将她放在心上?”他自从做了明教教主之后,自己的私事一概都抛之脑后了。
赵敏忽道:“你又在懊悔什么了?”张无忌尚未回答,突听得船面上传来一阵框喝之声,接着便有水手下来禀报:“前面已见陆地,老婆子命我们驶近。”
赵敏与张无忌从窗孔中望出去,只见数里外是个树木葱翠的大岛,岛上奇峰挺拔,耸立着好几座高山。座船吃饱了风,直驶而前。只一顿饭功夫,已到岛前。那岛东端山石直降入海,并无浅滩,战船吃水虽深,却可泊近岸边。
战船停泊未定,猛听得山冈上传来一声大叫,中气充沛,极是威猛。张无忌惊喜交集,这叫声熟悉之极,正是义父金毛狮王谢逊所发。一别十馀年,义父雄风如昔,怎不令他心花怒放?当下也不及细思谢逊如何会从极北的冰火岛上来到此处,也顾不得给金花婆婆识破本来面目,急步从木梯走上后梢,向传来叫声的山冈上望去。
只见四条汉子手执兵刃,正在围攻一个身形高大之人。那人空手迎敌,正是金毛狮王谢逊。张无忌一瞥之下,便见义父虽然双目盲了,虽然以一敌四,虽然赤手空拳抵挡四件兵刃,却丝毫不落下风。他从未见过义父与人动手,此刻只瞧了几招,心下什喜:“昔年金毛狮王威震天下,果然名不虚传。我义父武功尚在韦蝠王之上,足可与我外公并驾齐驱。”那四人武功显然也颇了得,从船梢仰望山冈,瞧不清四人面目,但见衣衫褴褛,背负布袋,当是丐帮人物。旁边另有三人站着掠阵。
只听一人说道:“交出屠龙刀······饶你不死······宝刀换命······”山间劲风将他言语断断续续的送将下来,隔得远了,听不明白,但已知这干人众意在劫夺屠龙宝刀。
只听谢逊哈哈大笑,说道:“屠龙刀在我身边,丐帮的臭贼,有本事便来取去。”他口中说话,手脚招数半点不缓。
金花婆婆身形一晃,已到了岸上,咳嗽数声,说道:“丐帮群侠光降灵蛇岛,不来跟老婆子说话,却去骚扰灵蛇岛的贵宾,想干什么?”
张无忌心道:“这里果然便是灵蛇岛,听金花婆婆言中之意,似乎我义父是她请来的客人?我义父当年无论如何不肯离冰火岛回归中原,怎地金花婆婆一请,他便肯来?金花婆婆又怎知道我义父他老人家的所在?”一霎时心中疑窦丛生。
山冈上那四人听得本岛主人到了,只盼及早拾夺下谢逊,攻得更加紧急。岂知这么一来,登时犯了武学大忌。谢逊双眼已盲,全凭从敌人兵刃的风声中辨位应敌。这四人出手一快,风声更响,谢逊长笑一声,砰的一拳,击中在一人前胸,那人长声惨呼,从山冈上直堕下来,摔得头盖破裂,脑浆四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