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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前,他觉得这世上没有什么事情是说不清道不明的,清者自清,倘若言语无力,他的行止总还能堵住悠悠之口。
但是在这里,言也好行也罢,都是那么苍白。
展昭惨然一笑,握住巨阙的手慢慢垂下去:“我不会跟你打的。”
“你不跟我打,难道你要引颈就戮?”端木翠觉得荒唐,纤长手指慢慢抚过链身,触及枪头锋芒,“展昭,出剑吧。”
展昭垂目不动,颈上忽地一凉,链枪的枪头已经抵住了他的喉咙。
“我没什么耐心的。”看得出端木翠是在强自按压怒火,“你再不出剑,我会割断你的喉咙。”
“我只是不知道怎么能让将军满意。”展昭忽然开口了。
“打赢了怎样?打输了又能怎样?将军不想要我的命,若要我死不会拖至今日。既不让我死,又不让我安生活着,处处猜疑于我,我逃是罪,回来也是罪,背负杀副统的嫌疑有罪,为自己洗清冤屈还是有罪,当初隐瞒自己来历有罪,将身世禀明将军之后还是有罪。若将军与展某易位而居,还请将军扪心自问,要如何自处?”
他这番话字字有力掷地有声,端木翠惊愕之下,手上微颤,枪头一抖,在展昭颈上划出一道极细血痕。
“你……”端木翠咬牙,“你先前说是为人言辞所动,要在这乱世之际立一番功业,我姑且可以认为你是要投奔于我。但是展昭,既投身我旗下,就该听我调遣,你怎么敢跟我对着干?刀戟相向在先,毒酒相逼在后,任意出入,视我军营于无物?”
展昭怒极反笑:“原来在将军眼中,我有罪只是因为我不听话?”
端木翠一怔,倒是来了个默认。
“展昭堂堂男儿,顶天立地,就算真的投身将军旗下,也必枕戈待旦、倚剑亮锋做出一番轰烈功业,绝不会为了讨好将军只顾仰将军鼻息、唯命是从。将军荆棘木笼困我在先,毒酒相逼在后,一切只凭意气不问缘由,把展昭视作无颜无骨之人,践之如踏草木,有什么资格要展昭作琼瑶之报?想必是平日里对将军摇尾献意之人太多,将军以为偌大天下,尽是如高伯蹇向将军唯唯诺诺逢迎讨好之流吗?”
端木翠脸上白一阵青一阵,有生以来,她还从未被人这么当面指责过。正僵持间,外间脚步声起,伴随着阿弥清脆的声音:“姑娘。”
端木翠迅速收回链枪,随即转过身去,再不看展昭。
帐帘一掀,带进微微寒气,阿弥的脸被夜风吹得有些发红,她的目光在展昭身上停留了一回,明亮的眸子里透出笑意来:“姑娘,军帐已经收拾好了,我现在就带展昭过去吗?”
展昭一愣,下意识看向端木翠:她让人为他收拾了军帐?
“不用了。”端木翠眼睫低垂,语气平淡,“我想来想去,展昭还是不适合留下来,你送他出军营吧。”
阿弥一怔,不明白为什么这么短的时间内端木翠就转了心意:“送他出军营?那……展昭要到哪里去?”
“我怎么知道。”端木翠脸色一沉,“安邑这么大,他爱去哪里就去哪里,只不要在我眼前晃便是!”
语毕,她连留也不愿多留一刻,皱着眉头从阿弥身边过去,狠狠掀起帘幕,一矮身便出去了。
阿弥愣在当地,看了看还在轻轻晃荡的帘幕又看看展昭,一脸的不知所措,好久才迟疑道:“展昭,你……又怎么得罪我们姑娘了?”
展昭不答,顿了顿轻声问道:“将军让你为我收拾军帐?”
“是啊。”一说起这个,阿弥好看的两道弯眉又蹙到一处,“方才打发了高伯蹇将军他们之后,姑娘让我收拾一处干净的军帐出来,还要拨两个兵卫给你差遣的……谁知道一晃眼的工夫,唉……”
阿弥轻轻叹气,一只手负气般扯着腰间的束带,忽地看到展昭面色不对,忙开口劝和:“不过我们姑娘一直便是这样的脾气,才刚说的话,忽然要改了也不定……展昭,姑娘让我送你出营,这便是放了你啦,想必姑娘不再疑心你是朝歌的细作了,只是……你会去哪里?”
她如此问时,心中好生忐忑,生怕自展昭口中说出要远离安邑的话来。
展昭被阿弥方才那番说辞搅得好生烦乱,他以为端木翠一心疑他,按不下心头火气,这才有先前那番怒斥,原想着依着端木翠的性子,必然暴跳如雷,还不知要生出多少后事来,没料到她竟忍了下去,还让阿弥送他走——念及此节,展昭心中忽地一空,他的话说得那般重,也不知端木翠有没有往心里去,这要搁着是在开封,必是眼圈儿红红地走了。一时间心里又是难受又是心疼,转念又一想,为何我到了沉渊之中,素日里的沉静平和全不见了,这般急躁难耐?
一时间心乱如麻,内里五味杂陈,阿弥连喊了他几声,他才回过神来:“什么?”
“我是问你,会离开安邑吗?”阿弥咬着嘴唇,又是期盼又是紧张。
“一时间也没有什么地方可去,暂时在安邑住下,再图出路吧。”
阿弥一颗心落回平地,展颜一笑,极是可爱:“那我送你出去吧,展昭,你要去哪里住下?”
展昭在安邑所识之人寥寥无几,下意识道:“或者我先回旗穆家的宅院……”话到中途,忽地想起旗穆一家,忙道:“阿弥姑娘,将军……会怎么处置旗穆家的人?”
阿弥不解:“展昭,你跟旗穆一家非亲非故,缘何这么记挂他们?”
想了想又道:“搜出那么些暗通朝歌的证物,旗穆一家必是细作无疑了。只是那两个老家伙嘴巴严得很,再怎么用刑也问不出半个字来,想必也是存了死念。听将军的口气,端木营后头就不管这事了,也让高伯蹇将军善后。”
展昭犹豫了一回,忍不住向着阿弥微微拱手:“阿弥姑娘,展昭有一事相求。”
“什么事?”
“旗穆家的案子,暗通朝歌的指控,恐怕有一大部分都要落在旗穆丁和旗穆典身上。旗穆家的其他人,譬如旗穆衣罗姑娘,还有一干下人,株连获罪,罪不至死。如果不是很为难的话,还请阿弥姑娘得便处能为他们说两句好话。”
阿弥静静听着,依着她的身份,要到高伯蹇处为旗穆一家人带句好话,想必高伯蹇也会卖她三分人情,只是……
旗穆衣罗姑娘……
阿弥忽然想起去地牢提押展昭时,站在展昭身后的那个女子,虽然神情凄苦披头散发,但是细细端详,不失为一个美人胚子。展昭自保尚且无暇,居然为她求情?
一时间好不舒服,又是委屈又是不快,只是低头不作声。
展昭见她面色有异,倒没猜到她这许多心思,还以为她只是为难,当下微微一笑:“阿弥姑娘,若是为难的话,展某方才所言,你只当没有听过,不要往心里去才好。”
阿弥莞尔:“展大哥,我记下就是了。改日得空,我会专门去高伯蹇处跟他讨这个人情。”
她忽然改口唤他展大哥,展昭心中咯噔一声,诧异之色自眸底一掠而过,旋即低下眼睫,不动声色:“既如此,阿弥姑娘受累。”
端木翠这一晚睡得极不踏实,翻来覆去,一闭眼便是展昭厉声斥她,一字一句,利若钢锥,让她哪怕只是想起都觉胸口闷疼,忽然就后悔起来:早知不该这么轻易把展昭放了的,应该吊起来打一顿再说。
后半夜时才迷迷糊糊有了些睡意,正渐入酣甜之时,枕边有人轻声唤她:“将军,将军。”
端木翠一惊而醒,翻身下床,这才发觉帐中雾气弥漫,寒气逼人,帐外似有喑哑呜咽之声,声声惨厉,直叫人毛骨悚然。